鑒于劉承胤挾帝自重的前鑒，瞿式耜上書請永歷帝到桂林。不過，瞿式耜這份擔心純屬多余，李成棟對永歷帝確實一份純誠之心。他在肇慶修治宮殿，重建官署，修復城防，填充儀衛(wèi)，使得“朝廷始有章紀”。1648年11月，永歷帝駕臨肇慶。

李成棟“賊”軍出身，復與高杰為明軍招安，接著又降清軍，只見過隆武帝的尸身和那個登基才一個多月即成擒的紹武帝。現(xiàn)在奉永歷為正朔，他還真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面見明朝新君。雖見進之前，他還向一幫儒臣賓客練習面君時的進退禮節(jié)和應對之語。“及見，上(永歷)溫顏接之，賜坐，慰問再四。”李成棟只是跪伏在地上渾身亂顫，沒有一句答言，最后“叩頭趨出”。

出殿后，他的參謀很奇怪他為何沒有與皇上對話。李成棟回答說：“吾是武將出身，容止聲音，雖禁抑內(nèi)斂，猶覺勃勃高聲，恐怕回言時驚動皇上，有失人臣禮節(jié)。”從前殺人如麻、嗜血成性的李將軍，這一番真心剖白，真令我們刮目相看。不過這永歷帝確實有人君之威儀。永歷十六年(公元1662年)他最后被吳三桂抓住，關進監(jiān)獄后，清軍各級官將出于好奇參觀這位爺，都不自覺地“或拜或叩首而退”。吳三桂本人前往，永歷帝問“來人為誰？”吳三桂竟然雙腿打晃，伏地不能起，“色如死灰，流汗浹背。”雖然其中有皇家嫡系、九五之尊的倫威所致，但他的堂皇儀表，大概也真有九五人君的樣子。

為了表示對李成棟的尊寵，永歷帝特敕拜李成棟大將軍、大司馬，并效劉邦拜韓信故事，封壇拜將，殊榮無比。為報知遇信賴之恩，李成棟馬上返回廣州，募兵治軍，準備入江西聲援金聲桓等人，恢復大明江山。

在肇慶時，李成棟對永歷寵臣馬吉翔的權勢已有所見，回到廣州，出于耿耿忠心，他上疏永歷帝，說：“恩威不出陛下而出旁門，匪人濫進，貨賄公行……社稷存亡之大，非細故也，臣不敢不言。”馬吉翔見此疏，深恨李成棟。不久，李成棟已經(jīng)集結(jié)兵馬準備北上南雄進入江西抗清，臨行前想入肇慶與永歷帝臨別。馬吉翔聞訊，連忙于宮中造謠，說李成棟想儀效董卓和朱溫，可能趁入見時解散皇帝親兵，以他的舊部替代，把皇上當傀儡。

由于李成棟昔日瘋狂屠殺明軍的表現(xiàn)仍歷歷在目，永歷帝不能不疑。他派遣鴻臚卿吳侯去安撫李成棟，告訴他不必面君。李成棟一片赤誠，對此一無所知，直到他見到在朝中任官的義子李元胤，才知道自己被馬吉翔冤枉的實情，他嘆息說：“我初歸附國家，詣闕面君是正常的禮節(jié)。此次出行，誓死嶺北，只想與皇上辭別，交付公卿大臣后事，不想小人輩洶洶如此，恨吾不能剖心示誠，坐受無君之謗，徒以血肉付嶺表耳！”行至三水，永歷使臣馳至，仍敕其不得入朝。李成棟“望闕大慟”，從清遠順流而去，臨行之時，他長嘆道：“吾不及更下此峽矣！”

清軍方面，在中原聚集滿、蒙、漢大軍數(shù)萬人，一支軍由孔有德、濟爾哈朗指揮，逼向湖廣。另一支軍由譚泰、尚可喜、耿仲明率領，直撲江西南昌。1649年3月1日(永歷三年)，南陳圓圓像昌陷落，金聲桓殺妻子，焚廄舍，自刎而死。王得仁與清兵巷戰(zhàn)，死于戰(zhàn)場。湖南的明將何騰蛟也被清軍俘獲，于湘潭就義。

李成棟提兵北上，屢戰(zhàn)屢敗。也真是天不祚明，他為清朝從北往南打殺時，一路勢如破竹。反正以后，他由南往北打，連連敗績，十多萬大軍沿路傷亡殆盡。1649年4月，南昌金、王兩人敗亡后，贛州的清將高進庫再無北顧之憂，聚集全部精銳部隊在信豐進攻李成棟。鏖戰(zhàn)一天，李成棟部下大將多死，士卒潰逃，糧食又吃完。部下將領請李成棟退師，尋找機會再圖重興。已經(jīng)絕望的李成棟索酒痛飲，投杯于地，大言道：“吾舉千里效忠迎主，天子筑壇以大將拜我，今出師無功，何面目見天子耶！”言畢，竟不帶隨從，控馬持弓渡水，直沖清宮大營，“不擇津涘，亂流趨敵”，估計加上飲酒過量，傷心欲絕，竟于中途摔入水中，遇溺而亡，結(jié)束了他令人費解、充滿殺戮、反反復復又不失波瀾壯闊的一生。

訃聞，明廷震悼，贈太傅、寧夏王，謚忠烈。值得交待的還有李成棟養(yǎng)子李元胤。李元胤，字元伯，河南南陽人，原本是儒家子弟，李成棟為盜時掠良家子，養(yǎng)以為子。自少年時代起，李元胤一直跟隨李成棟出生入死，“稍讀書，知大義”，而且“心計密贍，有器量”。其義父降清時，李元胤怏怏不樂。日后李成棟反正，李元胤絕對是勸成首功之人。佟養(yǎng)甲被脅迫降南明，一直郁郁寡歡，暗中與清廷聯(lián)絡，準備內(nèi)應反攻明軍。佟養(yǎng)甲的信使為李成棟所獲，李成棟想馬上殺掉這位老上司。李元胤勸李成棟一定要先稟永歷帝后再殺佟養(yǎng)甲，不可專殺。李元胤到佟養(yǎng)甲處，假意告知說朝廷派他屯軍梧州。佟養(yǎng)甲大喜，本來一直裝病，聽說有命派他外鎮(zhèn)，覺得終盼蛟龍入海之日，忙帶親兵上船，沿河而下。李元胤奉永歷手諭，于半路邀擊，遍殺佟養(yǎng)甲及其親丁數(shù)百。

李成棟戰(zhàn)死后，永歷仍舊信任李元胤。明將楊大甫屯居梧州，常常劫掠行舟，殺戮往來軍使搶奪貢物。李元胤上疏，請永歷帝召楊大甫入見趁機誅殺。君臣飲酒之間，永歷詰責楊大甫，這位桀驁的武將竟想趁勢劫持永歷帝。一旁侍飲的馬吉翔等人失聲跑掉，李元胤在后一腳把楊大甫踹個大馬趴，把他逮住縊殺于船外。永歷四年，清軍攻梅嶺，明將羅成耀棄南雄逃跑。見時勢已去，羅成耀暗中約降清軍，想攻取肇慶先立個功。永歷帝知悉此情，忙派李元胤乘間殺掉這個國賊。李元胤平時和羅成耀關系不錯，就相約游船飲酒。舟泛中流，李元胤忽然把正在繩床上忽悠的羅成耀掀翻在地，以利刃一刀結(jié)果了這個叛賊。眾人大驚，李元胤不慌不忙，以敕示眾人：“有詔斬成耀”。“移尸滌血，行酒歌吹如故。”“元胤三斬叛將，決機俄頃，而皆先請敕行事，不自專也”，有忠有智有勇，確是一個人才。

不久，永歷朝內(nèi)元胤孤軍守肇慶，并獨軍于西南驛擊敗清軍。由于永歷帝及一幫臣下各自鼠竄，李元胤孤軍不支，被清軍重圍于郁林。絕望之下，李元胤穿上大明朝服，登城四拜，哭嘆道：“陛下負臣，臣不負陛下”，言畢自刎而死。廣東重又盡陷于清軍之手。

至此，諸師淪亡，南明曇花一現(xiàn)的大好時光終于過去。1650年年底，桂林城陷，瞿式耜殉國。永歷逃至南寧后，受制于權臣孫可望，而后，雖有李定國等忠臣義士相擁，仍因朝中奸臣當?shù)溃拿娼焕Вm然又茍延殘喘了十二年之久，歷盡艱辛，逃過百死，永歷最終為緬甸人出賣，交給了大漢奸吳三桂。永歷十六年陰歷四月十五日(康熙元年，公元1662年)，永歷帝朱由榔被吳三桂以弓弦絞死于昆明箅子坡，時年四十歲。南明滅亡。

明末清初的大名士吳偉業(yè)有《圓圓曲》一詩，其中妙筆生花，極力鋪陳，把“白皙通侯最少年”的青年將軍吳三桂和“前身合是采蓮人”的美貌歌姬陳圓圓的情事婉婉道來。但是，筆者估計真能看完全篇長詩的人不多，其中流傳最廣的也只有一句：“沖冠一怒為紅顏”，前因后果，當時現(xiàn)在沒有多少有心人真正琢磨。

其實，吳偉業(yè)這首長詩，是極盡揶揄挖苦之能事，特別是后面四句：“妻子豈應關大計，英雄無奈是多情。全家白骨成灰土，一代紅妝照汗青！”簡直就是神來之筆，誅心之句：吳三桂因一貌美年輕女人背父棄君，石河大戰(zhàn)之后，氣急敗壞的李自成在秦皇島范家店當即虐殺了一直押在軍營當人質(zhì)的吳三桂之父吳襄，可以想象剛剛損失數(shù)十萬精兵的大順軍會怎樣懷著刻骨仇恨“伺候”這位吳老爺！逃回北京后，李自成仍舊籠罩在自身敗怒狂極的情緒中，把吳三桂全家三十七口寸磔而死。以剃發(fā)背國、全家成灰的代價，換來“一代紅妝照汗青”，字里行間，刀筆戳入心肺骨髓，已把吳三桂一生事業(yè)蓋棺論定。

從明末清初這段歷史，可以見出有三個爺們拍案而起跟“紅顏”有關，首先是心機叵測的吳三桂，沖冠一怒“為”紅顏;其次是董御史強索寵愛歌妓而按捺不住的王得仁，沖冠一怒“惜”紅顏;最后就是本文的主人公李成棟，沖冠一怒“報”紅顏。而且后兩位行事略同，先前是賣身投靠，為清廷鷹犬，起事反正后一心一意，孤忠可鑒，死而后已，確實不辜負“紅顏”，于家于國，于忠于義，令人扼腕嗟嘆，真正是個堂堂正正的爺們兒所為！

為了使本文層層剝繭，給永歷帝和那位先與“紅顏”搭上干系的吳三桂一個交待，我們再回溯至那凄風苦雨的1662年，即清康熙元年，南明永歷十六年。十六年來，艱難苦恨繁雙鬢，南逃北亡一游龍，剛屆不惑之年的朱由榔已經(jīng)落入?yún)侨鹬郑瑢@位昔日的大明良將仍抱懷有一絲天真的幻想，雨中黃葉樹，燈下白頭人，永歷帝滿懷凄愴，提筆做書，字字血淚，在紙上寫道：

“將軍新朝之勛臣，舊朝之重鎮(zhèn)也。世膺爵秩，藩封外疆，烈皇帝(崇禎)于將軍，可謂甚厚。詎意國遭不造，闖賊肆惡，突入我京城，殄滅我社稷，逼死我先帝，殺戮我臣民。……

而將軍忘君父之大德，圖開創(chuàng)之豐功，督師入滇，覆我巢穴，仆由是渡沙漠，聊借緬人以固吾圉。山遙水遠，言笑誰歡？只益悲矣。既失世守之河山，茍全微命于蠻服，變自辜矣。乃將軍不避艱險，請命遠來，提數(shù)十萬之眾，窮追逆旋之身，何視天下之不予哉？豈天覆地載之中，獨不容仆一人乎？抑封王賜爵之后，猶欲殲仆以邀功乎？……”

沒落帝王，流離龍子，低首乞哀，字字有血，筆筆帶淚，言中辛酸委屈，鐵石心腸之人也會有所觸動。不僅僅是哀求一己之生，永歷帝也從吳三桂自身著想，一針見血指出：“將軍自以為智而適成其愚，自以為厚而反覺其薄！”試想，連對家門世受其恩祿的舊主都肯斬盡殺絕，不留一絲情面的人，新主子在“贊嘆”之余，內(nèi)心深處真的不會起疑心嗎？萬世千秋，“史有傳書有載，當以將軍為何如人也！”

然而，剛狠兇戾、心機叵測的吳三桂將軍為了向清廷表現(xiàn)他的“一腔忠勇”，斷然要把永歷和他年僅十二歲的太子斬成兩段，使之身首分離。最后，連和他一起作戰(zhàn)的滿族人愛星阿和宗室貝子卓越羅都心中不忍，勸說“彼(永歷)亦曾為君，全其首領可也。”這才保全永歷帝有個全尸而死的下場。但絞死永歷及其太子后，吳三桂仍下令把永歷父子焚尸揚灰，即使有殺父殺子之仇，也不會做出如此絕情寡義之事。這樣一個奸賊，讓人相信他曾“沖冠一怒為紅顏”，肯定令人疑竇叢生。康熙十二年(公元1673年)，老賊吳三桂竟也厚顏以“為明報仇”為名起兵，雖然前前后后折騰了八年，但在他起兵之日起就已注定了他敗亡的命運！

如此相較，人品頓分高下。比起一生叛君叛父叛友叛國的吳三桂，李成棟將軍那發(fā)自內(nèi)心深處、滿懷深情、蹈死不顧的為“紅顏”而激的“沖冠一怒”，確有讓人激奮、讓人信服、讓人敬佩的一面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