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平天國在1856年“天京之變”后，楊秀清、韋昌輝、石達開等建國元老死的死、跑的跑，軍事局面主要依靠忠王李秀成、英王陳玉成、侍王李世賢等年輕將領(lǐng)勉力維持，其中尤以李秀成的功績最為顯著。

李秀成的戰(zhàn)績擇其要者，包括1856年大破清軍江北和江南大營;1858年，再破江北大營;1858年三河大捷，全殲湘軍李續(xù)賓部;1860年再破江南大營，克常州、無錫、蘇州、嘉興，建蘇福省;1861年克杭州、紹興，建天浙省。

1862年夏，湘軍開始包圍天京(即南京)，太平天國隨即陷于困境。雖經(jīng)李秀成等率部東奔西突，終因兵力不足、餉糈不繼而成果寥寥。到1863年12月，天京崩潰之勢不可挽回，李秀成特意從蘇州返回，請求天王洪秀全不要再死守天京：

“京中人心不固，老小者多，戰(zhàn)兵無有，俱是朝官，費糧費餉者多……曾妖兵困甚嚴，濠深壘固。內(nèi)少糧草，外救不來，讓城別走?！?/p>

此議遭洪秀全嚴厲斥責，他說：

“朕鐵桶江山，爾不扶，有人扶！爾說無兵，朕之天兵多過于水，何懼曾妖者乎！爾怕死，便是會死，政事不與爾干?！?/p>

洪秀全在宮廷內(nèi)參悟“天諭”，已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，于現(xiàn)實他倒視而不見了。李秀成沒有辦法，只得繼續(xù)向天王盡忠。當然，即便“讓城別走”，也未必比死守更樂觀。

1864年5月30日，洪秀全病逝。李秀成扶持16歲的洪天貴福繼位，并由自己執(zhí)掌一切軍政大權(quán)。但此時局面已糜爛不可收拾，城內(nèi)糧食斷絕，出現(xiàn)人吃草、人吃人的慘況。李秀成回天乏術(shù)。

7月19日，湘軍用20噸炸藥將天京太平門附近城墻炸開一個60米長的缺口，進入城內(nèi)與饑餓的太平軍做最后的廝殺。當天深夜，李秀成揮淚告別母親，然后帶領(lǐng)一千余人的部隊，全部穿上湘軍服裝，護送著幼天王，騎馬疾馳沖過城墻缺口，消失在夜色中。

外國人繪制的李秀成像

沖出天京之后，李秀成將自己的上等駿馬讓給幼天王，自己騎駑馬。駑馬不善奔馳，沒多久就裹足不前。幼天王等人顧不了他，繼續(xù)向南狂奔，李秀成和兩名隨從在后慢行。

黎明時分，又困又餓的李秀成行至南京城南20公里處的方山，在一座破廟里落腳。當?shù)剞r(nóng)民發(fā)現(xiàn)了他，跪求他剃發(fā)，同時將他秘密藏起來。此事不幸為八村村董陶大來知悉，陶遂報告湘軍。7月22日，也就是出逃三天后，李秀成被曾國荃的部隊抓獲。

曾國荃大松一口氣。他知道，李秀成是太平天國最后一位驍將，要是他成功逃脫，他就可以在別處重整旗鼓，繼續(xù)反抗?，F(xiàn)如今，李秀成被俘，太平天國和清廷的戰(zhàn)爭，實質(zhì)上已經(jīng)塵埃落定。

李秀成與曾氏兄弟這對冤家對頭，都欲將對方食肉寢皮，彼此也不把對方當人看。因為李秀成戴眼鏡之故，曾國藩常在家書中稱他為“四眼狗”;而李秀成則在文書中稱曾氏兄弟為“曾妖”。

現(xiàn)在，復仇的時刻到了！自己的親兄弟曾國華、曾國葆被太平軍打死，曾國荃心中郁積多年的深仇大恨終于可以發(fā)泄了。他在給李鴻章的信里，寫到了自己如何虐待李秀成：“李秀成遭獲后，弟遍刺以錐，血流如注，隨即傳置檻車中。”

另據(jù)跟隨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記載：“(國荃)叱勇割其臂股，皆流血，忠酋殊不動?！币灿杏涊d說，李秀成大罵：“曾九(國荃)！各為其主，且興滅無常，今偶得志遽刑我乎？”

7月30日起，李秀成在監(jiān)牢中強忍傷痛，以每日7000字的速度，寫了一個長篇自述。自述回顧了太平天國的建國歷程，反思了一些重大決策的失誤。最后，李秀成并沒有哀求對方赦命免死，而是從中外關(guān)系的角度談如何防范外國的侵略。

李秀成自述的親筆手跡。

李秀成說：“欲與洋鬼爭衡，務(wù)先買大炮早備為先，與其有爭是定?！彼敿毥忉尩溃?/p>

“今天朝之事此定，不甚費力，要防鬼反為先。此是真實之語。今其未動，老中堂早定計去廣東，先行密中多買其大炮回，先有其炮，其藥其碼子存貯多多，防在要隘。炮位要大，要買其洋鬼炮架，有其炮，無其炮架不能。買炮為備隘口者，總?cè)那Ы锛纯?，太大不必買他，他十五三十斤重碼，而何將炮而制計保水面之堅，雖我有我國之廣炮之好，實無他炮之強。取到其炮，取到車炮架，尋好匠人，照其樣式，一一制造。”

這一段話中，李秀成表達了兩層意思：一是買西洋大炮反制洋人;二，挑選技術(shù)人員“山寨”西洋大炮。他進一步建議：

“選集我靈變通明用炮之人，在闊地方密中教練，仍用炮子對一面高山，平處立起把子，教練炮手，練久而成百發(fā)百中之好手，出重工食，給與其資?！?/p>

此種見解，正是“師夷長技以制夷”的具體體現(xiàn)，也是李秀成多年征戰(zhàn)經(jīng)驗的總結(jié)，與當時清廷內(nèi)部的主流心態(tài)(頑固仇洋)相比，顯現(xiàn)出遠見卓識。

曾國藩可能很樂意聽李秀成這一番話。早在1861年，曾氏即創(chuàng)辦安慶軍械所，仿造洋槍洋炮和輪船，開啟中國軍事工業(yè)近代化之路。就在平定太平天國之時，他胸中正醞釀著更宏大的軍事制造計劃。

李秀成為什么要給曾國藩提這些建議呢？他自言：“我天朝已末，我乃大清民根，亦愿軍民之好，免以驚動我大國人民?！币簿褪钦f，他不是從清朝或者天國的立場看問題的，而是從人民的角度出發(fā)，希望中國能“與洋鬼爭衡”，實現(xiàn)“軍民之好”。

有人認為，李秀成此舉意在奉承曾氏兄弟，希望得到寬大處理，隱隱然有投降之意。正如戚本禹所論：

“封建反對派和外國侵略者同是太平天國革命的敵人。在太平天國的革命者看來，一個是‘妖’，一個是‘鬼’。投降了‘妖’，請他來防‘鬼’，或者投降了‘鬼’，請他來反‘妖’，同樣都減輕不了他背叛革命事業(yè)的錯誤?！?/p>

這個“忠王到底忠不忠”的爭論，持續(xù)多年，各說各有理。炳哥認為，忠王為天國盡了忠。如果他不忠，他有很多機會獨自逃生。試舉一例：1863年12月，李秀成明知天京守不住，侍王李世賢也勸他勿去，另尋出路，但他還是不顧阻攔，毅然率兵拱衛(wèi)京城。他難道不知道后果嗎？

他只為私利不顧天國的話，他或許還不至于落入清軍的囚牢。不能根據(jù)他被捕后寫給曾氏兄弟的幾句奉承話，來判斷忠王的忠心。

8月7日，未等同治帝下旨，曾國藩在南京倉促將李秀成處死。據(jù)趙烈文記載：

“傍晚赴市，談笑自若(此四字后劃掉)復作絕命詞十句，無韻而鄙俚可笑，付監(jiān)刑龐省三，敘其盡忠之意，遂就誅。中堂令免凌遲，其首傳示各省，而棺殮其軀，亦幸矣。”

8月8日，曾國藩命幕僚刪改李秀成自述，然后另抄一份封送軍機處。

參考資料：斯蒂芬·普拉特《太平天國之秋》、史景遷《太平天國》、戚本禹《評李秀成自述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