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書房里燭火通明。朱翊鈞一步一步走了進(jìn)來，步履顯得沉緩而艱難。身后，鄭貴妃和陳矩也心事重重亦步亦趨地跟著。

朱翊鈞突然停住了腳步，卻不回頭，沉聲吩咐道：“陳矩，你退出去吧……同時給朕交代下去：朕要在御書房里籌思軍國大事，任何人不得近前打擾。”

“奴才遵旨。”陳矩應(yīng)了一聲，恭恭敬敬地垂手退了出去。在退出房門的時候，他輕輕地為朱翊鈞閂上了門。

鄭貴妃雖然覺得朱翊鈞今夜的反應(yīng)有些異常，但她也懂得這是朱翊鈞得知朝鮮那邊兩大兇訊所致，便很有分寸地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和舉動，絲毫不敢去貿(mào)然觸動朱翊鈞那繃緊的心弦。她看到，自從朱翊鈞進(jìn)了御書房后，他的目光就一直盯在房中里間那個緊緊關(guān)閉的小門上。她的心頭不禁浮起了一絲驚疑，卻又不敢問話出口。

朱翊鈞也沒顧她，緩緩邁步上前，一直走到了那扇小門前，他一步一步向它走近，每向前走近一步，他臉上的表情波動就更加強(qiáng)烈一分。

終于，朱翊鈞走到那扇小門前不足半尺的地方停了下來。他緩緩伸出了手，像推開一座千斤巨閘一般緩緩?fù)崎_了這扇小門。

然后，他頭也不回地邁步走了進(jìn)去。隔了片刻，他的聲音才從里間內(nèi)低低地傳了出來：“愛妃——你且進(jìn)來……”

鄭貴妃連忙輕輕應(yīng)了一聲，微低著頭，蓮步輕移，走了進(jìn)去。

只見里間的房頂上懸掛著一顆碗口大小的夜明珠，光芒四射，照得房內(nèi)亮堂堂的。朱翊鈞卻跪坐在東面墻壁上的一幅圖像之下，恭敬至極地叩著頭。

待他叩首完畢后抬起臉來，已是滿面淚光。他哽咽著說道：“愛妃，你過來，也給朕的師傅叩頭行禮。”

鄭貴妃依言走近跪下，仰面一看，卻見那圖上畫著一位頎面秀目、須長及腹、不怒自威的紫袍長者。那長者畫得是面目如生，雙眸中流溢出一股躍然紙上的勃勃英氣，讓人不敢正視。

鄭貴妃沒有多問，伏地便給那圖中長者連叩了九個頭。

看到鄭貴妃做得如此自然、毫不勉強(qiáng)，朱翊鈞很滿意地向她投來了一縷深深贊許的目光。然后，他慢慢地開口道：“愛妃，你知道朕適才所拜的這位師傅是誰嗎？”

鄭貴妃無聲地?fù)u了搖頭。

“他就是朕一生之中最為敬佩的張居正師傅，”朱翊鈞的眸中閃出了瑩瑩的淚光，“你也許不知道：每當(dāng)朕軟弱、彷徨、無助的時候，朕都會來到這里向他傾訴、向他請教——讓他陪朕安然渡過一個又一個難關(guān)……”

“張居正？”鄭貴妃大吃一驚。她聽到宮中年長的內(nèi)侍和宮女談起過：張居正是一代“奸雄”，竊操國柄近十年，當(dāng)年對皇宮大內(nèi)的管制也極為嚴(yán)厲，竟逼著皇帝省盡一切無益之費(fèi)，把所有的錢財(cái)銀兩統(tǒng)統(tǒng)收繳進(jìn)了國庫，說什么要“導(dǎo)君從儉而致國富”，十分“摳門”。所以，皇帝在他患病身歿之后，立刻便以“專權(quán)亂政、罔上負(fù)恩”的罪名削了他先前的官秩、抄了他的家。從那以后，陛下再也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張居正。

然而，她沒想到的是：這個朱翊鈞當(dāng)著別人的面把張居正貶斥到“萬人之下”，在暗地里卻將他畢恭畢敬地供奉在自己御書房的密室里頂禮膜拜，實(shí)在是令人匪夷所思！

朱翊鈞側(cè)過頭來瞥了她一眼，仿佛看透了她心底的疑問一般，悠然說道：“愛妃，你莫不是在心里驚訝朕為何對張師傅‘明貶暗褒’吧？”

鄭貴妃一言不答，只是緩緩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
朱翊鈞抬起了頭，深切地望向那畫像上仿佛正靜靜地看著他的張居正，慢慢說道：“如果朕告訴你，朕的這一切做法，其實(shí)都是張師傅自己生前的意思——你相信嗎？”

鄭貴妃一聽，不禁驚得秀目圓睜，愕然地看著朱翊鈞。

“說實(shí)話：外面的人說朕自二十年前登基以來一直遭到張師傅的壓抑、一直對張師傅心懷忌恨、一直在暗中敵視張師傅——這些都是無稽之談，”朱翊鈞深情地望著張居正的畫像，仿佛沉浸到了對悠悠往事的追憶之中，不知不覺中淚水竟慢慢濕了眼眶，“朕怎么會恨張師傅？……朕剛滿十歲的時候，先皇就駕崩了，他臨終前為朕指定了張師傅任‘顧命大臣’，希望他像蜀相諸葛亮輔佐幼帝劉禪那樣誠心輔佐朕……而張師傅不負(fù)先皇所托，的的確確做到了諸葛亮那樣的‘鞠躬盡瘁、死而后已’！……”

他抬起金黃色的袍袖，擦拭了一下自己眼角的淚珠，又慢慢說道：“張師傅可是朕小時候認(rèn)識的第一個師傅。朕記得四五歲時有一次讀書讀乏了，他便讓朕騎在他脖子上到御花園里摘紅棗兒，朕一不小心竟被樹上的刺兒刺得手指流血，他慌著又是揉按摩挲又是用口輕吮……還有一次，他手把手地教朕寫字兒——朕的書法能夠?qū)懙貌顝?qiáng)人意，那都是張師傅一筆一畫地嚴(yán)格教出來的。教朕練字的時候，他的胡子常常摩蹭得朕腮上癢癢的。朕一調(diào)皮，伸手便抹了他一臉的墨。他也不惱，就是那一臉墨汁子笑著看朕，逗得朕心頭那個樂啊！……想到這些，朕這心底就暖暖的……張師傅對待朕，可真是比對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還好啊……”

他若喜若悲地自語了一陣兒，又似乎有點(diǎn)兒自嘲地向鄭貴妃莞爾一笑，轉(zhuǎn)瞬間又恢復(fù)了身為帝王之尊的莊重：“前邊說的，都是朕與張師傅之間的私情。單從大明朝的社稷永固來看，朕也不會憎恨張師傅的：在他輔政治國的這十年間，他力挽狂瀾，不恤人言，不避艱險(xiǎn)，不畏豪強(qiáng)，勇于任事，肅清綱紀(jì)，浚通政令，整頓史治，裁撤冗員，廣行新政，為國積財(cái)，為朕留下了上千萬兩白銀積蓄和可支十余年的太倉之粟……且說這近期討剿哱拜、東征平倭兩件大事，若無張師傅為朕夯實(shí)的牢固基礎(chǔ)，朕哪有底氣敢力排眾議、迎難而上？所以，朕對他沒有絲毫恨意，只有無窮的敬意……”

鄭貴妃聽到這里，卻是秀眉微蹙，心底暗道：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對張居正無比敬仰，為何卻在他逝世之后便將他削爵抄家？這樣回報(bào)自己最敬佩的師傅，倒是聞所未聞！

朱翊鈞又自顧自緩緩說道：“十年之前，張師傅身患沉疴，自知大限已到，便拖著病體，讓人用乘輿抬著，深夜進(jìn)宮，欲見朕最后一面。朕當(dāng)時已擬好了晉升他為‘安國公’的詔書，準(zhǔn)備以此略表心意。

“不曾想，他在乘輿之上見到朕親手書寫的這道詔書之后，卻苦笑著搖了搖頭，淡淡說道：‘陛下，老臣已為自己身后之事代您擬寫了一道詔書的草稿。您就用它作為今天在老臣病中送來的一份心意吧！……’——朕以為張師傅是嫌朕給他的這個‘安國公’爵號太低微了，心中便想：以張師傅安邦治國的赫赫功勛，無論他今日向朕提出什么愿望和要求，朕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(yīng)他的。于是，便接過了他擬寫的那道詔書草稿仔細(xì)閱看……”

他說到這里，語氣驀地一頓，站起身來，走到那幅圖像下的一張紫檀木幾前，打開幾上放著的一方錦匣，從中拿起了一卷詔書手稿，輕輕遞給鄭貴妃道：“愛妃！你且看一看張師傅自己臨終前為朕擬寫的最后一道詔書草稿是何內(nèi)容……”

鄭貴妃急忙接過，見這詔書稿紙已然有些微微發(fā)黃，便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看，只見里邊這樣寫著：“老臣張居正臥病為陛下草擬詔書如下——奉天承運(yùn)，皇帝詔曰：查原太師、內(nèi)閣首輔張居正，專權(quán)亂政，罔上負(fù)恩，挾君作威，雖無丞相之名而已行丞相之實(shí)，違背太祖高皇帝‘永不設(shè)相’之圣訓(xùn)，罪大惡極。現(xiàn)削去其封爵、抄家充公，以儆效尤。欽此。”

看罷，鄭貴妃頓時恍然大悟。以她的聰明才智，已豁然明了張居正的良苦用心。她抬頭凝望著懸掛在墻上張居正畫像左右兩側(cè)的那副對聯(lián)：“愿以深心奉社稷，不為自身謀得失”，熱淚頓時奪眶而出。

看到鄭貴妃的反應(yīng)，朱翊鈞也失聲抽泣了起來。隔了許久，他才哽咽著說：“當(dāng)時朕就嚇壞了，問他：‘張師傅您為什么要為朕擬寫這樣一道詔書草稿啊？’

“張師傅卻慈祥地看著朕，淡淡地問道：‘陛下……老臣此病難愈，大概不久便要舍你而去了……你可知道：老臣這一生所做的一切事情當(dāng)中最為驕傲的是什么？’

“朕那時便傻乎乎地含淚答道：‘大概是您十年之間填補(bǔ)了朕登基之時國庫里八百萬兩白銀的虧空，同時為朕留下了近千萬兩白銀的積儲和可以預(yù)支十年有余的太倉之粟，從而開創(chuàng)了足以與唐朝‘開元盛世’相媲美的‘萬歷之治’……

“他聽了之后，卻搖了搖頭，深情地笑了：‘陛下，你說錯了。老臣這一生中最驕傲的事兒是：精心培育出了你這樣一位英明睿智、從善如流的賢君啊！老臣堅(jiān)信：你今后一定會成為我大明朝中興之主的！’

“朕聽了，頓時感動得淚流滿面。他撐起身來，從乘輿上伸出枯瘦如柴的手，替朕輕輕拭去了腮邊的淚，笑著說道：‘你身為天子，應(yīng)當(dāng)‘莊敬自持，凝重如山’，哭什么啊？老臣寫這道詔書草稿，是為了掃清你將來乾綱獨(dú)斷、君臨天下、安內(nèi)攘外的障礙啊！老臣在這十年之間，為了推行新政，不得不‘在非常之時，行非事之事’，在朝中培植了不少羽翼。他們素來只服老臣的駕馭而不甚了解陛下的天縱之才。老臣擔(dān)心自己撒手一去之后，這些門生故吏會打著老臣的‘幌子’來阻撓干擾陛下乾綱獨(dú)斷。同時，老臣也知道：你又最是敬重老臣的，自然不便與他們公開辯駁。唉……為了我大明朝蒸蒸日上，為了陛下你的脫穎而出、大顯天威，老臣愿以自貶來助你一臂之力。這大概也是老臣最后一次為陛下盡忠了。只要時機(jī)一到，你將老臣草擬的這道詔書宣示天下，此后就沒有人再敢以老臣的名義來掣肘了。你就可以放手去施展自己的雄圖大略了……

“聽到這里，朕當(dāng)時已是泣不成聲。張師傅趕忙又用袍袖為朕拭去了滿面淚痕，寬慰朕道：‘佛說：“我不入地獄，誰入地獄？”老臣生前所行，無一不是為了大明社稷;老臣身后之貶，亦是為了大明社稷。只要大明社稷能夠長治久安，老臣一己之榮辱又何足道哉！陛下，你一定要記著：老臣在九泉之下，亦將始終注視著你繼往開來、恩澤華夷，成為我大明朝中興明君啊！”

講至此處，朱翊鈞突然掩面失聲痛哭：“張師傅！可是朕終究是辜負(fù)了您的殷殷期望——想那區(qū)區(qū)倭虜，竟敢橫生逆志，侵進(jìn)我朝屬國朝鮮不說，居然使得我大明天朝援軍損兵折將，而且他們還大肆屠殺無辜百姓，向朕公開示威……朕之才德，恐不足以鎮(zhèn)服倭虜逞兇作亂之心，難以擔(dān)當(dāng)大明中興之重任，實(shí)在是愧對您生前的殷切期望啊！……”

“陛下！”鄭貴妃聽他越講越哀切，擔(dān)憂他從此一蹶不振，不禁暗暗著急，心念一轉(zhuǎn)，便揚(yáng)聲而諫道，“您此刻在這里哭哭啼啼、悲悲切切，只怕更不會是張師傅心中所愿的了！想那漢高祖劉邦當(dāng)年與西楚霸王項(xiàng)羽爭雄天下，屢敗屢戰(zhàn)，九死一生，歷盡坎坷，終于反敗為勝，一舉殲滅大敵，成就帝業(yè);我大明太祖高皇帝，以皇覺寺游僧之身，投袂奮起，內(nèi)平諸寇，外驅(qū)胡虜，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，不屈不撓，終于肅清四海，總齊八荒！這些史實(shí)，您亦是熟記在心的——相比之下，您現(xiàn)在據(jù)有四海之眾，坐擁萬乘之威，若能廣求英杰、擇賢而任、用人得宜，自有韓信、白起一流的良臣名將脫穎而出，區(qū)區(qū)倭虜何足懼哉？！”

她這一番話講得鏗鏘有力、擲地有聲，慷慨激昂之氣溢然而來——朱翊鈞聽了，便似有一串驚雷在他心頭滾過，禁不住悚然動容，抬起頭來深切地看著她：“愛妃……”

“張居正師傅對陛下的期望是一定能成為現(xiàn)實(shí)的。依臣妾觀之：陛下自從接到倭虜欲犯我大明的消息以來，始終當(dāng)仁不讓、勇于擔(dān)當(dāng)，內(nèi)修軍備，外求良將，并無朝鮮李昖那樣的荒淫廢弛之舉。由此可斷定，陛下不愧為我大明中興明君！天下有心有目者誰不心服？”鄭貴妃講得甚是豪放大氣，“此番平壤失利，不過是偶一戰(zhàn)敗耳！所謂‘塞翁失馬，焉知非福’！陛下若能以此為戒，拾遺補(bǔ)闕，與申太傅、寧遠(yuǎn)伯、李總兵、趙閣老、石尚書、宋侍郎等文武大臣齊心協(xié)力，重整旗鼓，再興義師——倭虜之?dāng)。溉湛纱玻　?/p>

“謝謝愛妃這一番‘醍醐灌頂’之言！”朱翊鈞臉上頓時放出了異彩，精神煥發(fā)，中氣十足——他抬頭仰望著張居正的圖像，高興地說道，“張師傅，上天奪走了您這樣一位輔國良臣，令朕遺憾不已;幸運(yùn)的是，上天又給朕送來了鄭妃這樣一位‘巾幗英雄’，朕實(shí)在是不勝感激。您于冥冥之中亦在為朕額手歡慶吧？……”

鄭貴妃也凝望著圖像中張居正那仿佛微微含笑的面容，在心底暗暗言道：“張師傅！您在九泉之下放心吧！我會牢牢記住您‘愿以深心奉社稷，不為自身謀得失’的銘訓(xùn)，盡心竭力輔弼陛下成為一代英主明君的……”